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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与摄影
文 李民 《大众摄影》杂志1997年第八期

《 死 水 》
闻一多 (1899--1946)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绎,霉菌给他蒸发些云霞。

让死水酿成一沟绿酒,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我至今记得这首诗和我在北大去旁听中文系的课时那位教授先生在朗读这首诗的时候那浓重的南方口音及那超然陶醉的神情。

  有人说这是一首反讽的爱国诗;有人说这是一首愤世嫉俗的抒情诗;而我把这首诗展示给一位(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对闻一多不甚了解的台湾朋友时,他惊呼--原来中国也有波德莱尔!

  与其他的文学形式相比,诗歌提供了最大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空间。作为一个搞摄影的文学爱好者,我则从《死水》里读出了作为普遍意义上的艺术形式与现实存在之间的关系,从而进一步比较深刻地理解了摄影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无论是这首诗里提到的"死水"还是漓江或是九寨沟的"活水",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其实并无"丑"与"美"的区分(而且更无"善"、"恶"之分),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且,在不同人的眼里,"死水"不同的意义——在生物学家眼里,"死水"是一个半封闭的生物系统;在农民眼里,"死水"或许是可用来浇地的肥料;在居委会大妈眼里,"死水"一定是街道卫生的耻辱;……在诗人眼里,死水则是一个充满意味的形象。

  不光是"死水"或是"活水",自然界之中的万物万象就其本身而言都是没有"善、恶、美、丑"之分的。风和日丽与急风暴雨同样都是一种气候现象;"寒潮、风雷、霹雳"与"雾霭、流岚、虹霓"不过都是一种自然景观;地震、火山与白垩、冰川原本都是一种地质构造的运动……

  翻开历史,我们会发现:在远古时代,人类居住的整个地球似乎同时经历了一场洪水的淹没。然而原本并无意义的这场洪水在有着"内圣而外王"道德传统的中国被传颂成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美好神话;而在"上帝造人"的《圣经》里则被记载成"诺亚方舟,拯万物之一双而溺其余"的严厉训导。

  情况发生了变化。

  问题的关键是因为自然界中出现了有自我意识的主体--人。

  人有口舌,可辨五味;人有双目,可辨七色;人有双耳,可辨八音;人有鼻子,可辨香臭;人有肌肤,可知冷暖软硬--光凭这些,人就只不过是动物家族的医院。然而最关键的是:人还有思维和灵性,可辨善、恶、美、丑。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能力,也是人类喜怒哀乐的源泉,以至于《圣经》里以人类的祖先--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情节加以渲染并给予宗教意义上的否定。

  但无论如何我们作为人,是获得了这种能力了,并且它已经成了我们是否健全的一个标志;就连世界著名的电脑公司——苹果电脑公司都用一个被亚当或是夏娃偷咬了一口的苹果(禁果)--智慧的象征作为该公司的注册商标呢。

  吃了禁果以后的人再看"死水"感觉就不同了——大部分人在本能地厌恶它之后还会对之产生所谓"丑"的印象,甚至给予"恶"的评判。正如诗人所言:"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但是请注意,在诗人完成了这篇诗稿之后,作为文学形象而存在的《死水》(下文中将以带书名号的《死水》来表示)与诗中所提及到的那沟真正的"死水"(下文中将以带引号的"死水"来表示)便互相分离而独立存在了。艺术所提供的不是一面简单的镜子,一五一十地反映现实事物;艺术所提供的是一个独立而自在的空间,一旦现实事物进入其中便从此获得全新的内涵与生命。因此,"死水"固然(或许)丑且恶,而《死水》则一定俊而美,不然的话,这首诗怎么会被传诵至今而且还被拿来在高等学府的课堂上欣赏呢?

  因为本文不是专题讨论文学的,所以将不对《死水》这首诗做更多的分析。我想,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这种艺术作品与艺术作品所表现的客观存在之间在审美和道德价值上的背离的现象看作事实。其实,闻一多先生的这首《死水》在中国文学史中的不朽地位已经证实了这种现象的存在。

  现在让我们来谈摄影。

  《死水》本身就是一幅用文字构成的(摄影)画面。如果用中国文学里的"赋"、"比"、"兴"的角度来看的话,《死水》使用最多的是"赋"的手法--或称"叙述"的手法。(这种手法在闻一多先生的其他诗作中常被使用,这可能是因为闻一多先生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位功底深厚的画家。当年孙中山先生逝世,美国纽约华人举行的追悼大会上悬挂的中山先生遗像就是正在美国读书的闻一多先生含泪所绘。)这是在文学里最接近摄影的一种手法。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这首诗来探讨摄影艺术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头一个原因是刚才谈到的该诗体现出来的"艺术作品与艺术作品所表现的客观存在之间的审美和道德价值上的背离的创造规律")

  摄影师和诗人都属于发现和创造美的一类人。诗人用辞藻和韵律创造美的画面(将抽象的语言形象化);摄影师用明暗和色彩来谱写美的诗篇(将形象的事物抽象化)。两者的不同与其说是形式或方向上的,毋宁说是在所使用的媒体上的。因此两者之间一定有着共同可循的创作规律。我想,《死水》一诗在艺术上的成功应该给我们从事摄影创作的人们很多深刻的启示。

  无论你是下血本购买摄影器材还是埋头于钻研摄影理论,你的目的都是要把照片拍得美一些、再美一些(或者是"深刻一些、再深刻一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每一个搞摄影的人都在走着自己"上下而求索"的路,而大部分人没走多远就都发现了一条捷径并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这条捷径--争抢着去拍摄那些被人们普遍认为是美好的事物--那些被大自然或其他的艺术家们已经创造好了的美好的事物。这种做法本身其实并无可厚非(正如闻一多先生不止写过《死水》而且还写过《红烛》、写过《忆菊》……)。美好的事物是如此地吸引我们,以至于我们在看到它们的时候明知道早已有汗牛充栋的摄影作品曾表现过它们,还是不由自主地频繁掀动快门。不可否认这其中有要超越前人作品的愿望,但恕我直言--这里更多的还是被一种平庸的自我陶醉心理所支配的肤浅行为。这种现象的结果是造成我们摄影作品俗媚风气(Cliché)的根源。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作为一个摄影师是件幸运的事--因为一个真正的摄影师应该对美独具慧眼--必须具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这双眼睛无论是在取景器的后面还是在平常的生活的时时刻刻处处都会给他带来(别人难以得到甚至难以理解的)欣赏到美好事物后那种内心的巨大喜悦(这也许正是许多从事各种艺术活动的人们健康长寿的原因)。如果一个人的眼睛对美迟钝(或者说他只能发现那些"平摆浮搁的美"),那么无论他的脖子上挂着的是"佳能"、"尼康"还是"蔡司"、"莱卡"都不能证明他是个真正的摄影家。

  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他能从"铜锈"、"铁锈"想象到"翡翠"、"桃花";他能从"油腻"、"霉菌"想象到"罗绎"、"云霞";他能从"死水腐败的过程"想象到"酿造中的绿酒";他能从"死水上漂浮着的白沫"想象到《琵琶行》里的"大珠、小珠"……于是一首诗写成了,一首化腐朽为神气的名篇造就了。

  美国著名的女雕塑家兼舞蹈家露易丝·娜威尔逊(Louise Nevelson,她的绝大部分雕塑作品都由木质材料拼制而成)曾经说过:"我无论从哪见到一块木头,我都把它拾起来带回家并把它用在我的作品上。我总是想向人们表明:艺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除非它被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头脑所忽略。"

  那么摄影家如何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摄影家呢?

  请不要误会,我这里引用闻一多先生的《死水》为例,并不是要大家从此唯丑是从、唯恶是拍。我是想藉此说明:既然诗人能从如此(被大家普遍认为是)丑恶的事物--"死水"中升华出如此俊美的诗篇--《死水》,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不可入诗,不能入画--不可能被我们拍摄呢?关键的问题不是在于你"拍什么"而是在于你"拍出什么"。要想成为真正的摄影家(艺术家),若没有至少是在精神上的遗世孤立的勇气是不成的;要想拍出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摄影作品,若缺乏至少是在视觉上的发现平凡事物之中的美的能力也是难成的。

  艺术的同义是高雅;高雅的反义是媚俗;媚俗的同义是重复--重复别人的观点、重复别人的题材、重复别人的手法、重复别人的立意--这些都是艺术行为的反动,都是摄影之大忌。同样,"民主的原则"在艺术的王国并不适用——公众的口味绝不能决定艺术家的审美和创作;艺术家就是这个王国里天才而又专制的国王;他在这个王国里享有最大限度的思想和行动的自由。(在这一点上,商品正好相反,因为在商品社会中只有公众的取向才能决定一件商品的价格甚至命运。)

  放下你手中的这本杂志,空着手走出你的家门,去俯视原野上一片片夏天的草叶吧--看着它们每一片是不是都是一面象征着生命的绿色的旗帜?!你还可以回头凝望你所熟悉的那座城市或那个村镇里的那一处处闪光的屋顶,看看它们每一片是不是都覆盖着一个"倩你寄去" 的奇传故事?!或者你可以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走到一个没有人的河岸,除去了身上的一切伪装,赤裸了自己,最大限度地接近你和你的祖先们曾经生养于斯的自然,看看你是否从此对大气、水、土壤、阳光、植物、动物、昆虫、菌类、光、颜色、气味、形状、温度、肌理、时间、运动、一切有用之物、一切无用之物……等等这一切都有了某种新的感觉和认识;并且有了要表现这种感觉和认识的欲望?!

  这时,你不妨回家重新取出心爱的相机,去做那些你被自己内心的激情所驱使的事情——拍摄真正的摄影作品了。

  我不能保证你今后拍出来的作品一定能够在报刊上发表或是在大赛中得奖(因为发表和得奖往往要取决于其他非艺术的因素),但我能保证这些作品是属于你和你的心灵的--它们不是对任何别人,甚至是大师的重复;它们以它们自己的艺术价值的存在而存在。它们是被你创造的而不是被你用购买器材和胶卷的金钱换来的--你可能买下整个的世界但仍然感到空虚,而当你创造了属于你自己的那一部分的世界时你会觉得充实!

  在你每次掀动快门的时候,你都应该清楚地意识到:你将要呈现给人们的是你的摄影作品而不是你正在拍摄的那个事物的本身(既然"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那么后者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这种内在的警觉使得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成为了可能(从此看来,摄影起码比摄像成为艺术形式的可能性要大些;摄像或许能使"报道摄影"无处安身,但它永远无法代替真正的艺术摄影。)。把握住这种可能性,让它最大限度地成为现实吧,你的摄影艺术创造将会有一个硕果累累、色彩缤纷的好收成;你的收成将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不仅仅属于一本杂志、一次比赛或是一个时代,而且还将属于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和人们、属于天与地…… 最后,让我以闻一多先生的另一首作品--《忆菊》里的几行诗句结束本文吧: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 …… ……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八日 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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